全文赠 @俯首江左 

章二 明明

 

他不是个简单的人，萧景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想法。凉夜如水但他并没有感觉有多冷，甚至他觉得某种时候炽热如火的情绪需要安静的夜风作为安抚，他本就是一个不善于在琐事上思考的人，而今天发生的事情又无法让他将其归为“琐事”一类。一个江湖白衣要救庭生出宫，而他初到金陵看起来并不会与庭生有什么前史纠葛，唯一的理由就是当时为庭生出头的自己。那么这位苏先生是想要通过庭生来接近自己？他到底是谁？自己身上又有什么让他抓着不放的地方？

 

“战英，你速去帮本王查一个人。”

 

虽然他在金陵城中没有什么人脉，但要想查到一个希望自己去查的人，大抵还是容易的。

 

很快萧景琰便知道了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的来处……但他又很敏锐地发现其实这些都只是表象，那人真正的心思还没有显露出来。最坏，最坏就是太子或者誉王派来试探自己的人，如果是这样对方已经注意到庭生了，要如何才能保全这个孩子呢……他确实不喜欢权谋也不会去用，但不代表他不会他不懂，他在金陵城里长大，又待了这么多年，他不会伤害别人可更不允许别人来伤害他所爱的人。

 

梅长苏当然不是来伤害庭生的，更准确地说，他和萧景琰的出发点并无二致。

 

后来萧景琰不止知道了梅长苏希望他知道的种种信息，还一并知道了在他们相遇的第二天武英殿上发生的事情，这个人竟真的全须全尾地把庭生从宮里接出来了。好像是自己努力了许多年，想了许多法子都没能完成的事情一夕之间竟被人打点得如此妥帖一样，萧景琰心不能平，只想去谢玉府上找这位苏先生问个究竟。只是他与谢玉无甚交集，这样贸贸然地去找他恐怕会让对方起疑，毕竟谢玉是太子的人。

 

萧景琰只得寻几件不甚要紧的京郊布防之事上门找谢玉商讨，期间再将话题往霓凰郡主招亲文试一事上引去，之后再以关心郡主婚事为由见苏哲一面。他本不是行事如此弯弯绕绕的人，只是事关庭生他须得小心翼翼，不能暴露分毫。

 

梅长苏好像早知道他会来似得，只差没有煮好茶在书房等着他了。

 

萧景琰站在书房的窗边看着庭院中三个练剑的少年，少年真挚、认真的面孔上好像倒影着从前的自己，以及……

 

“殿下此来，还是不放心庭生吧？”梅长苏并没有看他，专心地在摆弄茶具。

 

眼下不能先讨论这个问题，不得不说萧景琰不喜欢心事被一个陌生人看出的感觉，何况这个人还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没想到苏先生与太子和誉王都有交情，本王还真是失敬啊。”

梅长苏失笑：“看来殿下已经是将苏某打听清楚了。”

 

“本王也不过是打听到了先生希望本王知道的事情罢了——”

 

当下的萧景琰比梅长苏想象中的要聪明些，他还是一如坦诚，只是这种坦诚是对自己设了防的，可笑的是梅长苏要的就是他对自己设防，要他按照自己预谋的方式来认知自己，他太了解萧景琰，也了解他心中那些满满当当的情义，那不仅是他要去守护的东西，也是梅长苏一直以来想要为他守护的属于他们的也属于林殊的那个部分。所以他愿意义无反顾地成为萧景琰的利刃与后盾，帮他做到他想做的事，也是他们想做的事。

 

萧景琰目光凌厉地审视着梅长苏：“只是本王不知，先生是手握天下大一大帮的江左梅郎，难道甘于在金陵城中当个别人身后的谋士？”

 

梅长苏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浅浅淡淡的笑：“当谋士有什么不好？受人倚重建功立业，更何况功成之后还能位享庙堂，流芳百世……这些有岂是一个江湖能给我的？”

 

萧景琰只是冷笑：“看来一个小小的江湖确实不在你麒麟之才的眼中。”

 

“麒麟之才不过虚名而已，但苏某也是个凡人，总还是有些志向的。”梅长苏的眼里一片澄澈，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甚至将话题引到了自己想要的方向上，便只等着萧景琰问出那个问题，自己就好抛出那个准备已久的答案。

 

梅长苏不擅长下棋，可他用十二年布了一个棋局，他自己都是这局里的一枚棋子，更遑论萧景琰了。他能料到萧景琰此时的情绪与心境，那人关心甚至紧张于庭生就必然想知道自己来金陵城中最根本的目的，梅长苏便如他所愿，教他看见自己的目的，可这并非是他最根本的目的。

 

萧景琰也觉得梅长苏是在等自己发问，然而无论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他都觉得自己注定是要和此人斡旋一番的，他说：“先生的志向是在太子，还是在誉王？”

 

梅长苏悠悠然地放下手中的茶盏，定定地看着萧景琰，一字一句地道：“我想选你，靖王殿下。”

 

萧景琰为他圈定好了两个选择，他却把两个选择都抛开了，因为本来就不可能是他们。他不能解释——不能解释因为自己是林殊；不能解释对方是他翻案唯一的希望；不能解释除开这些之外对方还是诸皇子中唯一能够让大梁扭转颓势的人……他只能平静地看着对方难以置信的表情，听着对方那三声大笑。

 

萧景琰一笑麒麟之才毫无识人之明才会选自己；二笑自己驰骋沙场十数年仍是不得圣心；三笑这世道忠奸不明黑白不分！笑过之后仍是一脸嘲解之意，饶是梅长苏有所准备可目光对上了这副面孔，心里还是生了些寒意：那种曾经熟悉的明媚好像再也见不到了似得，一并被掩埋在了梅岭的焦土里，到头来变得面目全非的又何止自己一人？

 

梅长苏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仿佛是要把他这副模样烙在心里一般，他若是觉得疼了自己也须得陪着他一起疼着才会觉得有那么一丝一缕鲜活的快乐。

 

萧景琰呢喃着“选我”二字，语调微微上扬着，那并非是不相信而是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他在梅长苏面前坐定，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先生可真是没眼光。”一个笃定的陈述的句子，接着便是将自己的劣势一一铺陈在梅长苏的面前，什么三十一岁还未封亲王，什么三省六部并不半点人脉，什么母亲在宫中只是嫔位……

 

——去他的“劣势”，这些你倒是数得清楚，梅长苏恨恨地想。

 

说到最后萧景琰自己都失笑了：“先生是谋士，利弊得失如此明显，就莫要再戏耍本王了。”戏耍吗？可是他方才看着梅长苏的眼睛，那目光似寒冰又似烈火，他孤注一掷他又是飞蛾扑火，于是萧景琰现在说出这样的话却连自己的说服不了，但他仍是愿意把主动权交到对方的手里。

 

梅长苏想去为萧景琰添茶，但那人将手中的茶盏一敛，眼神里的意思便是“还请先生先回答本王方才的问题”。

 

“苏某没有在戏耍殿下。”梅长苏缓缓地开口，他知道萧景琰需要一个理由，一个梅长苏要去辅佐他的理由，“苏某所看中的是殿下的心性，与那两位都不同。“

 

心性……不同……？

 

听到这样的答案，萧景琰不可谓不震惊，他先前只觉得梅长苏来到这金陵城中不过是为了搅弄风云，从太子或誉王这两颗大树中择选其一辅佐上座，之后名利双收，逍遥一生。如果他方才说要选择自己并非戏言，那这其中缘由倒不像是一般谋士之语。萧景琰最为厌恶的便是那种所谓的谋士，他觉得那些人没有天性和良知，只有满腹的阴谋诡计，那些野心勃勃的人的身边都会环绕着这种人，他虽然不知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但却也少不这类人的推波助澜……但梅长苏不一样，他能说出““心性”二字便当是有人心也有血性的，而自己的心性……

 

“我心性如何，你有如何得知？”萧景琰侧目看着梅长苏，语调生硬冰冷，但在梅长苏听起来便已经明白了他内心的波澜。

 

景琰，你心性如何，我怎会不知？若是不知，又如何能让我回来？

 

梅长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先抛出了另一个问题：“难道殿下甘心看着这至尊之位让太子誉王之流坐上吗？”

 

“先生若是能截断太子和誉王的至尊之路，本王倒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他答得斩钉截铁，不容犹疑。

 

“苏某的代价，便是要辅佐殿下成就一番万世功业，殿下可愿意？”梅长苏轻笑着，把最后的尾音隐藏在袅袅的茶烟里。

 

*   *   *

 

萧景琰离开谢玉府上便直接去了金陵城郊的小孤山，他在那里为林殊立了一个衣冠冢，无碑无铭，天知地知。这些年来需要他冷静的时候也不少，靖王府的人多少知道他们家主子不开心时就喜欢去小孤山上坐坐，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小孤山上藏匿着怎样的心思。

 

也许后来林殊对于萧景琰来说不单单的林殊了，还包括了另一个自己，曾经的自己，他是他最好的朋友，一起分享过最好的时光，瞧见过彼此之间最好的样子，于是同样地，当林殊离开了之后那个少年的萧景琰也一并不见了。如果过去的自己走丢了，那么现在的自己便该是和过去的没有一点关系，可萧景琰偏偏不是，他割舍了曾经所有的快乐，但是完整留下来的确实梅长苏所说的“心性”。

 

“小殊，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人。”萧景琰在犹豫着怎么向林殊给梅长苏下一个定义，想了很久却仍是想不出一个比较合适的词汇。

 

“母亲曾说，让我等着，我想是不是就是等到了他。”等到了一个可以截断太子和誉王至尊之路的人，一个愿意奉自己为主君辅佐自己上位的人，萧景琰在来小孤山的路上居然认真地规划了起来，如果梅长苏全力相助自己得到东宫之位，那么大权在握之时才能彻查当年旧案，洗刷赤焰与祁王的冤屈——夺嫡是唯一的一条路，从前他不敢想是因为没有人将他放置在一个乐观而积极的位置上，但梅长苏却将这一切全都反过来分析、对待。

 

如果一定要走这条路，那么前路凶险自不必多说，就连梅长苏都是这条路上最大的变数，萧景琰不明白为何自己竟然愿意相信他，万一他是太子或者誉王的人呢？他已经知道了庭生，知道了自己的野心，想要出卖自己应当是易如反掌的吧。萧景琰先是不明白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值得太子和誉王利用的，他们不会拉着自己站队，也不会为了抓住自己的一个两个把柄来牵制自己，因为自己真正想要的、追求的他们给不了也根本不会理解。再有便是萧景琰隐约觉得，梅长苏至少能懂自己，懂自己十二年来所坚持的那些是什么，他与一般的谋士终究是不同的。

 

“小殊，你那么聪明，一定能看出他是怎样的人，是吧？”萧景琰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往上一抛又伸手接住，他并没有看铜钱是正是反，“我不信鬼神，这样做你又要笑我幼稚——罢了，我不看了，就当是豪赌一场，反正也没什么可输的了。“

 

说到最后，萧景琰竟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