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季汉中心】共我(上)

有到一年八廿八,晚来无梦,翻出这文。

这便是那永远讲不完的故事和感情和梦寐。




共  我

                 By 湘枫

 

谢谢你,与你们,与你们的时代。

赠,面酱君,二七君。


 

“汉会亡么?”

刘协从九岁战战兢兢地坐上了那个接受万人朝拜的位置的时候就在思考这个问题,在漫长的如塑像一般只需要接受万人朝拜的年岁里,他渐渐地发觉这个问题其实在被自己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自己并不想这么快地去承认这个事实罢了。这里面多多少少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但更多的是他需要维系的一个拥有着帝王的华丽外壳的灵魂的一点尊严。他不是那个最应该坐在皇位上的人,但他却是刘氏的子孙,是这个绵延了四百多年的王朝的统治者家族的一员,他的身上流淌着的是高祖刘邦的血液——虽然这个辉煌的名字已经离他很远很远了——但是他坚信着的因为自己的先祖赋予了自己一生的荣耀的同时,他也被命运选中,去承担最疼痛的最尖锐的哀伤与屈辱。

漫长的钝痛终于在某一天停止了。

刘协也曾经幻想过,自己是一个比曹操年轻的角色,只要自己好好地活着就一定能够看到曹操死在自己的前头。是了,只要自己活着就可以等到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的那一天。

这算是他愿意坚持扮演一个傀儡那么长久的动力了。

而刘协所认为的最后的一点希望都幻空的了。就好像他曾经将一些希望交给了那些真正忠心于他所代表的这个汉的朝臣们一样,他在这个所谓的宫殿里徘徊成了抑郁,却再也找不到坚持的理由。

最后的那一年开始在一个阴沉沉的冬天里,刘协目之所及的外面的世界都被重重的布幔遮蔽了,幽幽深宫里竟没有一张能够让他笃信的面孔。

他从梦寐中转入到了现实,问着身边凉凉的脸庞们,他说,外面下雪了么?

“回陛下,没有下雪,但是天色如同黄昏一般。”

“唔……”刘协往自己的衣袍了缩了缩,尽管这个宫室里缭绕着木炭以及名贵的香料一同幻化的烟,但是他依然觉得寒冷——今日的寒冷不比平时,在这样的寒冷中又莫名得有些心悸。及至生命的最后,刘协回忆起了这样一个让他局促的清晨,更多的,却是给予自己的不能够再休止的嘲讽。

原来他的一生不过是如人偶一般被操纵着的。

那是曹操死后的数日,本来刘协认为这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子罢了,但当他换上了属于帝王的冠冕的时候却发现这样的衣饰其实并不契合于他的身体,这些,包括着周围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显得那么得生硬。

比太监们更加冰冷的面孔出现在了刘协的面前,他们仿佛是事先排演过得一般,用相同的语气和肢体语言希望刘协完成他的皇帝生涯中的最后一件事情——禅位。

“朕想要见一见曹丕。”刘协在使用着这个独一无二的但是也将要渐渐离开他的称呼。从现在开始,他每每使用一次,便多了一分的流连。他并非爱惜权柄,并非珍视即使是一个傀儡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生活,而是这个汉……这个煌煌有仪的汉,就这样要终结了。

“我是个无能的人。”刘协坐在榻上,一个人哀伤地喃喃着。

他不是没有想过做一个中兴之主,只是压抑在这样约束着的没有办法稍微伸展一下胳膊的空间里,再多的想法也变成了梦寐。但是一个人的一辈子,总是有些被压抑的不甘,何况的刘协这样的,扮演了这样漫长的没有实际效益的角色——那一份份的旨意不过是需要自己拿着玉玺往上面一盖便可以了——有的时候甚至还不需要他这般的举手之劳。

刘协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有他为自己做一次决定的机会呢。

“朕会将皇位禅让给你。”

他对着曹丕如是说,后者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类似于兴奋或者激动的表情,他甚至没有以一个臣子应该有的姿态跪地谢恩。刘协想着,曹丕一定知道自己还有话没有说出来罢。

在更漏声一滴一滴地教刘协感到时光的流逝不啻于是一种压迫的时候,他幽幽地开口,又说了一遍:“朕会将皇位禅让给你。”

这一遍的声音不同于前一次的,带着曹丕没有听到过得绝望与寒冷。刘协慢慢地从座位上起身,走下他在深夜里徘徊了无数次的台阶,他与曹丕对视着——他比曹丕还高一些——他的目光很冷,凉凉的,在曹丕感受来就同他跟自己说话的语气一样。刘协力曹丕很近,他们甚至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在安静的夜里,宫室里空荡荡的,只有他们和周围的布幔以及灯台上的火光还有些动静。

刘协在曹丕平静笃定的目光下自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以不容曹丕闪躲的速度加在了他的颈上。

曹丕波澜不惊地看着刘协:“你觉得你杀了我有什么用?”

——是呀,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

“朕说过朕会将皇位禅让给你的,所以朕并没有想要杀你。”

曹丕觉得自己并不太懂刘协的逻辑了,还是因为这个人真的是被压抑着所以想要用这样带着恶意与挑衅的方式来和自己平心静气地说话么?还是说这样的行动已经在这个人的心里筹划了许久了,难道今天这样的行为就是在实现他的一个微末的夙愿么?曹丕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冷笑,他看着刘协的匕首,感觉到脖颈上有些被锐器划伤的疼痛。

刘协的匕首上沾了一点,一点点曹丕的鲜血。

“朕真的很佩服你的父亲,这么多年了,他竟然都没有想过要取朕而代之——不,不,不对,他怎么可能没有想过呢……”刘协将匕首从曹丕的身上移开,颓然地坐在了台阶上,“他真的是一直都在想着这件事情罢,但是却始终忍着没有做……真是厉害……”

曹丕很是好奇刘协到底想要说什么。

就在曹丕出神的时候,刘协又拿着匕首站起了身,目光凌厉地看着他:“你比你父亲要厉害些,但这天下,你要想一统恐怕也不容易呢。”

刘协又自顾自地说着:“我这一辈子都没能够选择啦,现在我想选择一次,所以想要告诉你一声,还希望不要给你带来麻烦。”

曹丕听出了刘协的言外之意,他轻笑道:“不麻烦,真的不麻烦呢。”他拍了拍手,有一人推门而入,刘协抬眼一看,那人的眉目酷似自己,他以为自己想要做的那个选择能够让曹丕惊慌失措甚至暂时地失去理智而使得称帝的步伐稍微缓缓,但是他终究还是太幼稚了些,长久地居住在幽幽深宫里而没有接触那些从他出生下来就纠缠着他尔虞我诈。

他以为自己在最后可以当一个骄傲的胜利的王者。

曹丕挥退了身后的人:“陛下,臣并不认为您是一个失败的帝王,只不过是生错了。”他转身离开,走得潇洒,让刘协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刘协最后是用沾染了曹丕的血的匕首结束自己的生命的,这是让他觉得有尊严的一件事情,至少不用去面对祖宗的江山在自己的手上拱手让人,那样残酷的事情还是由曹丕早已经安排好的替身去完成会比较好一些——而且刘协确信,在这件事情上面一个替身会完成得比自己更加出色。

所以他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刘协倒在一张地图上,指尖覆盖的地方是长安,而头枕着的地方是两川。那位他只见过一面的皇叔不知道现今在做些什么呢,当年最恳切的愿望到了今日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是那一点残念还是教他带了去,他想带了去告诉先祖们,还有人在坚持在维系,没有放弃。

亡了的是后汉,并不是汉。

 

 

章一 徐庶·余光

 

“我终究还是没有法子永远属于汉国的。”中年的徐庶经常这样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年纪并不是很大,这只是他在接受了新登基的将“汉”字的大纛更易成了“魏”字的帝王所授予的御史中丞的官衔之后才开始有的一个习惯。关于朝代的更易在徐庶看来已经是一件很平凡的事情了,因为他所在的仅仅是一个魏,西边,西边还有一个他认为的可以绵延下去的汉国,但是他也没有法子去哪里了——并不是说他这个人没有法子到达那里,只是他最初希望走下去的路没有教他走得完整。

他不喜欢魏,如同他不喜欢曹操一般,但是他却选择一直留在了他不喜欢的地方,看到了他所能够看到的一些事件的结局。

或许早就料到了这样的一个在许昌摇摇晃晃的汉终有一天不会存在,但是寄予在年少轻狂的时日里的一些单薄的梦还是就烙印在那里了,也不知道用什么样强硬的办法来分离或者忘却。至少对于徐庶来说,原本他想要做的事情和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多多少少有些互相背离的味道,但是他不会忘记自己原本想要去做什么的。

如果不是拥有一段意气风发的年岁,也许他也不会想到在成为一个快意的游侠之后还能够以一种安定的心境读书——读书,并不是做学问。

在最初的时候徐庶是很固执地认为,做一个游侠,用自己手中的剑柄就可以惩奸除恶打抱不平,然后便可以让天下变成他与他的友人们认为的那个模样——至少是他们从乡间里从长者的口中听得的,数百年前那个辉煌的汉的模样。

可是那样的汉又是什么模样呢……徐庶自己也没有答案。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迷惘过,或者是走到了一些别样路途上然后叹息着似乎有一些年华是荒芜的了罢——但是谁又能够说这样一种缓慢的磨砺不是一种沉淀的方式呢?

所以对于徐庶而言,用一段人生中璀璨的时光去换取这一路坚定的目标其实是值得的。如果不是他意识到这样的乱世不仅仅是靠着一柄剑就能够解决,那么他确乎会当一辈子的游侠,并且极有可能在某次行侠仗义之后被官府绳之以法……他,他便经历不了那么多的跌宕,也不会一直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静静地看着这个天下纷繁变化。

最后他累了,疲惫了,不想要在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城中停留了。

无论是许昌还是邺城,又或者是作为那个没了的汉以及现在的魏的国都的洛阳,都并非是他的归宿,都并非是他愿意终老的地方。而他……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如果就像落叶一样可以借着风,借着水,借着人们的衣袂翩跹在天地之间——这样的话该多好。

于是徐庶选择了辞官,选择了云游,他希望是这样的。

徐庶后来对诸葛说,他不是故意来到锦官城的,只不过是他太想要知道自己追随过的主公同自己的挚友能够将一方土地变成怎样的面貌,他觉得自己是庆幸的,庆幸自己是一个微末的见证者,或者说是一个能够在这样的土地上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人。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云游的,却不想到了他自己计划中的第一站就已经不太想走了。

徐庶一进城就看见了在城门口徘徊的,看上去真的挺闲散的诸葛。这个人面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岁月应该有的痕迹都显得少了,徐庶于是便断定着,年轻应该是和流经的韶华没有多大关系的,完全就是心境的问题。他不敢再看着他的了,却不想低着头走过诸葛身边的时候被这个人硬生生地叫住。

“军师将军。”数名侍卫上前将徐庶围住了,而徐庶只是有些哑然地看着诸葛,他张了张口,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那种按理他应该是属于魏国的人的感觉其实并不好。

诸葛“嗤嗤”地笑出了声来,徐庶见他这样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还以为这里是隆中呢。

“我辞官了。”徐庶简明扼要地向诸葛叙述着自己会出现在锦官城的原因。

诸葛向他摆了摆手:“无妨的,就算你是北面的人罢,可是站在亮面前的总归是徐元直。”北面是对曹魏政权的称呼,诸葛总觉得汉中王刘备一直以汉中王的身份坐拥着两川总归不是个办法。

“你也不是军师将军呢。”

诸葛拉住了徐庶的胳膊:“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吧!”

徐庶认认真真地看了看诸葛的脸,他脸上的表情简直不能够用“高兴”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其实那应该就是粲然的了。于是他觉得诸葛应该好久都没有流露出这样发自心底的轻松的愉悦的表情了。

他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呢,徐庶其实没有法子去拟想这些。反正是那种自己没有经历过的忙碌于充实,是何自己在曹操帐下那么就都没有找到归属感截然相反的安定,也是他在隆中没有见过的,那个不再会枕着凌乱的书卷一天一个字都不看的可以迷迷糊糊从白昼睡到黑夜的诸葛了——这应该是一个更好的更加教人喜欢的诸葛。

“你应该很忙碌吧?”徐庶轻巧地挣脱了诸葛手,“不叨扰,军师将军。”

诸葛一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目之所及的地方只留下徐庶的背影。他自失地笑笑,想着应该还有下次相逢的机会。

徐庶本来仅仅是想要在成都逗留几天的,但是刘备的一次来访让他觉得有点不知所措,不知所措到了在他和刘备交谈了一番之后决定长久地留在这里的地步。

“是您……!”徐庶推开门的时候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觉得对于刘备来说自己已经是过客了,一个过客是没有必要教汉中王在百忙之中抽取出一点时间来拜会的。但是站在徐庶面前的刘备并没有让他联想到汉中王的模样,仿佛这里还是新野小城,仿佛他还是汉宜城亭侯左将军领豫州牧皇叔刘备。

刘备笑着:“是孔明告诉我你在成都的。”他觉得徐庶的表情有点不太对,又补充了一句,“呃……是不是我太唐突了?”

并不是因为刘备唐突,而是徐庶觉得有些突然,甚至到刘备在他的对面坐好了他仍是没有回过神来。

“孔明他们都劝我快点称帝。”刘备自失地笑笑,“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徐庶没有想过刘备会拿这样的话题作为他们之间对话的开场白,至少他觉得如果连诸葛都说服不了刘备,就算把他将这件事情坦诚地告诉自己,以他对刘备的了解自己还找不到什么方法让他释然——或者是刘备的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只是想找自己这个和他一同经历过一段不算漫长的跌宕并且白身的人来交心?

刘备又自顾自地说下去:“元直,你是一个普通人……我是说你就是一个很平凡的生活在这个土地上的人,你希望我成为‘陛下’么?”

“您胆怯了?”徐庶也笑了。

“没有。”刘备回答得坦荡,“假使将要建立一个国度,那不仅仅是为了兴复大汉而存在的,而我所要承担的其实比以前更多一些,我想我是还没有准备好。”他底下了头,徐庶看到他面前的茶汤里倒影着他的眉目以及眉目之间的从来没有改变的坚定,只是岁月在他的身上积淀得多了些,如果二十年前他能够拥有今日的功业——不,那样也许就不是刘玄德了。

“您即使是对自己没有信心,也应该信得过孔明他们吧?”

徐庶期待地看着刘备,刘备的目光也对上了他的。

“不管是怎么的局面,您身边的人都会和您一起坚持一起奋斗,直到最后一刻……是吧?”徐庶的声音低缓,但是又有一种坚持的不容置喙的味道在里面,使得刘备听了之后竟然鬼使神差一般地点了点头。

徐庶送走刘备的时候后者回过头来留下了一句话:“我知道你不可能再次入仕,那么就留在这里做我的子民罢。”

“做您的子民么……”徐庶看着刘备远去的背影,他觉得这个提议是教他觉得幸福的。

少年时一直都在漂泊,壮年时被禁锢在了自己不喜欢的地方……现在到了晚年了,又何必坚持着想要去云游呢?

徐庶后来就换回了他最初的名字,徐福,他想那其实是母亲给予自己最为朴素的愿望,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岁里还有什么比这样一个字眼更加珍贵的了。

数日后的锦官城多了一个卖糖饼的老先生,他有一方小小的铺子,手工制作的糖饼显得粗糙却也朴素、干净。他的招徕上写着“徐福记”三个字,他想着在乱世中卖糖饼并且用“福”去冠名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但是他相信这一方水土会因为一群人的努力而使得在一定时间里将天府的繁华继续延续。

章武元年,徐庶在成都有幸成为了围观刘备登基的众多百姓之一,他看到的是他曾经心中的汉的希望。并且一如既往地相信,这样的希望会一直绵延下去。

 

章二 庞统·浮欢

 

徐庶年轻的时候到荆襄游学,认识的第一个人便是庞统,他们两人是在酒馆里认识的,徐庶对庞统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酒量特别好,好到有一些广大的言论需要借助酒精的后劲才能够散发出来。其实徐庶的酒量在当时大抵上是和庞统不相上下的地步,只是徐庶觉得自己终究是一个内敛的没有什么张扬的性格的人,便不会在豪放地酩酊一场之后用睥睨着天下的语调来如指点着棋局一般地讲述着未来天下的变化。

庞统历数过的军阀诸侯一个一个陨落了,就好像棋盘上那些失去了作用的棋子一般。比如吕布,比如袁术,比如袁绍,他们就这样在庞统的唇齿之间游走着,游走着又消失了。

“你会出仕么?”在一次酒酣的时候徐庶这样问庞统,后者重重地点了点头,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后来徐庶走了,诸葛也问过庞统同样的问题,庞统同样也只是点了点头,不发一言。关于“出仕”就想是要抉择一门亲事一样的,不,不是,是比一个男子抉择一门亲事更加重要的事情。

最后连诸葛都走了,庞统有一年夏天不知道从哪里游学回到襄阳之后听说了刘备三顾茅庐的事迹之后心里有点不舒服——因为说没有一点不舒服是一件没可能的事情,庞统他是个人,并不是由凤鸟变幻出来的。

真正的凤鸟是什么模样的呢?会拥有怎样华丽的羽毛,怎样精亮的眼睛,怎样矫健的翅膀,以及到底是怎样悠然而倨傲的翱翔在天空的姿态呢?

庞统想,可惜自己还只是一只雏鸟,不知道要过多少的年岁才会得见这样的场景。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私下猜测庞统会出仕哪位诸侯,但当事人却从未明确表明自己的意向。有时候庞统会觉得诸葛长久的等待是一种明智的行为,至少庞统会认为诸葛等到的那个人是适合于他的。

但是自己呢?

知道诸葛走了以后他才开始想是要寻觅一个能够尽自己,用尽自己——甚至说成是用力去压榨也不为过的那个主公呀。

一开始庞统没有怎么考虑过刘备,在他的认识里孙权那边似乎更加适合自己一些,至少他比客居在荆州的刘备拥有更多的土地城池兵马钱粮。而北面的曹操,庞统在考虑到关于曹操的问题上倒是和诸葛有些相似,他并不认为自己如果到了曹操的帐下可以成为被他倚重进而使他的才学得到充分的发展。但是也许诸葛不是这么想的,诸葛或许不太希望看到曹操统一天下然后篡汉——抑或是由他的儿子来篡汉自立——所以诸葛最终选择了刘备。

无论血缘关系多么地稀薄,刘备始终有着一个足以打动一些人认为这样一个残损的汉还能够被兴复的姓氏,这一点也成为他最初想要匡扶这个倾颓了的王朝的缘由,至少是缘由之一吧。但是庞统并不是很笃信光武中兴的辉煌还能够再一次被复制,或者说刘备身上具有高祖刘邦那些由于出身草根而带出的坚韧的品质,但是他的对手并没有如项羽一般是具有一个在政治的舞台上游走的人的致命的缺点的。

他最终还是过了江去。

只是庞统见到的不是赤壁时候的周瑜了,这样烟花一般的将军看上去眉目依旧俊美,但是却让庞统觉得他已经不复当年的飞扬了。

至少他觉得周瑜是一个比他更加骄傲的人,这种骄傲是与自己相同的,自骨子里就散发而出的同时又带着一点点的压迫的味道在其中的骄傲。这也是庞统认为自己和诸葛之间最大的差别了。

“凤雏?是新生的期待着展翅高飞的凤么?”周瑜笑盈盈地问着庞统。

“是吧。”庞统只是憨憨一笑,“凤鸟虽然可以高飞,而且也飞得不慢,但是总是要停下来休息的——凤鸟要寻觅一棵枝叶繁茂的梧桐栖息,就像有才学与智谋的士子需要找到一个明主一般。”

周瑜收敛了眉目:“后面的这句话我仿佛听过。”

“是了,是我的一个朋友经常唱的。”庞统向周瑜眨了眨眼睛,“至少在现在看来,江东还是适合我的。”

以至于入川前几日,诸葛和庞统夜谈的时候后者说起当时的故事还是停不下,至少他觉得在江东的日子他确实有一身的经略运筹在等待着施展。等到庞统说得差不多的时候诸葛便适时地为他添茶。

诸葛说道:“其实现在大家在一起,也……不错?”

剩下的话都淹没在茶汤中了。

庞统对于“三顾茅庐”这样的故事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在,但总归是有艳羡的成分在里面的,假使刘备也这样对待他,讲不定这颗倨傲的心脏也会选择臣服。但是很显然,庞统投奔刘备的时候经历了一番波折。

诸葛在江东遇见庞统的时候已经写好了一封书信,给予了他:“你可以拿着它去见我主。”

“然后玄德公便会立马授予我官职么?”

“这是自然的。”诸葛笑了笑,他并没有看到庞统怅然若失的感觉。

庞统是有意挑着一个诸葛不在的日子去见刘备的,他以为“襄阳庞统”这样的名号可以教刘备立马起身相迎的,然则刘备的面孔依旧是淡淡的,说耒阳有个缺,你便去做县令罢。然后便拂袖走进了后堂,留下庞统一个人在对着桌案愣在了那里,进退失据。

但是庞统还是拿着一方小印去上任了,他的心中已然有了打算。他有意在耒阳县的府衙中终日酗酒以至于有一天张飞在刘备的授意下来到了耒阳,怒气冲冲地砸了他的酒碗,当时还没有醉倒的只是脸上浮现出属于饮了酒的酡红的庞统指着高高垒起的案头说道:“这些非是是难事。”

那什么才是难事呢?

对于庞统加入刘备集团之后的一段时间来说,如何在荆州稳定的情况之下进取西川便是难事了,他一如诸葛会用十年时间为刘备筹谋一篇草庐之内隐秘而又恢弘的《隆中对》一般,对于西川的经略其实很早就开始了。他想,诸葛至少在这一点上没有办法同自己想争。

“我会留在荆州的。”诸葛好像早就看出了庞统的心思,“士元若想做张子房,亮便是萧何罢。”他语气平平,像温吞的开水一样。其时庞统和诸葛一样同为军师中郎将,只是他未力寸功,放在这个贵重的位置上自己也觉得不太舒服。

于是庞统终于找到了那种凤鸟腾飞的时候的感觉了,他在刘备的身后策马离开时还看了诸葛一眼,那人眼里面上都是笑,他至今都觉得实在没有想到最终会和这个人共事一主的。但是他不会否认诸葛是一个好同僚,而刘备也是一个好主公。庞统自认为自己是狷狂的,却在看到刘备诚心诚意地来耒阳寻找自己的时候忘却了什么是狷狂。

他看着刘备的背影,开始回忆。

那个时候自己装作醉了,明明知道眼前的人是刘备却还放荡不羁地解下腰间的酒囊往他身上一丢,他说:“你帮我打酒去!快些!”他后来没有法子想象当时自己的行为有多么地肆意,甚至到了妄为的地步。他看见张飞瞪着他如虎狼一般的双目站在刘备的身后,似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了去。

刘备去了——庞统当时看着他背影就已经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会策着马儿跟随在他的身后,随着他却开疆拓土,去平定天下。

只有一次,是刘备目送着庞统走的。

庞统坚持要强攻雒城,刘备也便允了,只是他再也没有回来了。

刘备的哀伤自是不用赘述的,只是事后他才发现原来庞统的死可以给予他一个在道义上必须要同刘璋开战的理由,他不知道那些射在庞统身上的箭是不是他寻死,他只是明白自己要去为夺下了益州便是为他报仇。

只是在荆州,在接到庞统的讣告之后诸葛对身边的马良说:“其实当年主公对士元耍诈了——不,也不能说是耍诈。”

“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马良询问道。

“他来投时,主公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士元呢……”诸葛依旧是笑着,笑到最后就有点僵硬了。

章武元年,庞统确乎是看不见刘备在锦官城称帝了,但刘备却依旧记得他,当时只不过听说凤雏名满天下却又是个倨傲的人才在见了一面后将他打发到了耒阳……却不想是那样悲壮的收尾。

所说当事之人并不会觉得战死是一件惋惜的事,只是令生者扼腕长叹罢了。

 

章三 马良·绻温

 

在襄阳的时候庞统就向马良求过画,马良一边磨墨一边想着庞统藏在心里还没有说出口一些隐秘的想法。直到庞统出仕刘备之后,同在刘备麾下效命的马良才有机会将那一幅已经装裱好的,栩栩如生的凤鸟交道庞统的手中,他看见了凤雏眼中不能够被忽视的光芒。他一直知道庞统是个张扬的人,张扬却并不乏智慧。相较之下马良觉得自己显得有些沉默了,便是在认识庞统以及荆襄一带的青年才俊之前他的生活也不过就是读书与执笔去描摹他拟想之中的一方天地罢了吧。

即使后来认识了诸葛,并且和他有了不一般的交情之后马良的性格才稍稍有了一些变化。至少他认识的年轻的诸葛是会有高谈阔论的时候的,这使得他会很有兴致地却也十分安静地听着这个人说话。

马良小诸葛六岁,上有三个哥哥,有一个弟弟。他字季常,是按着伯仲叔季的顺序排下去的罢。

马良弱冠的时候诸葛是在坐的,他看着这个男子成年,看着这个自己一直视如亲弟弟一般男子戴上了冠。诸葛要比他稍稍要高一些,站在他面前就正好看到马良与众不同的白眉。

“弗如你自己用墨将他染黑罢。”

马良委屈道:“兄长就喜欢取笑人。”

大约半年后诸葛便离开了隆中,而马良一直在襄阳,在襄阳的宅子里读书与画画,一直扮演一个安静的角色,一直到诸葛从江东归来之后才去见了他。

诸葛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帮我画一个赤壁可以么。

马良并不知道诸葛为什么想要去看一个赤壁,或者说一个赤壁——留下的更多的应该是江东周郎的风姿的赤壁,诸葛为什需要。但是他始终没有多问,在他画好了一艘艘扬帆的战船的时候便抬眼征询着诸葛的评价。

“是了……是东南风,暖暖的东南风带去了火焰,但是就是那一夜而已。”

“兄长的意思,是需要一场更大的胜利?”

诸葛摇了摇扇子:“不是。”

是要一步一步,把所有能够争取得到东西都积累起来。正如诸葛从来不会否认刘备现在仍然是一个较为弱小的诸侯,但是我们大家却是要一起拼搏出一个完整的天下。于是乎每一步都变成了至关重要的,就像是在一个棋局里的,这些都是棋子。

“你会留下来帮我的吧?”诸葛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气息询问道。

我来这里就是想要留下的。

马良犹豫了一会,但是还是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好像如果真的说出来会显得有些大胆恣睢了,可对于马良来说,他本是一个不会追逐的人却迫切地希望如果一定要出仕的话,便要站在这个人影子下,和他分享着阳光的同时也分担着雨雪。

诸葛将马良引荐给刘备的时候说:“季常是一个比亮性子更加沉静的人,考虑事情也细致周全,还请主公好好爱护他。”

这也是马良第一次见到刘备,后来他曾经私下里画了一幅老马赠给刘备。

“季常是觉得我真的是……老了么?”

马良后来也觉得自己这样的行为冒犯了主公,却还是很诚恳地说:“在下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到了曹操的一句诗。”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是啦是啦,一个人一辈子去坚持一件事多么不容易……我已经坚持了大半辈子了,好歹现在是有些眉目了呢。”

他几乎可以慢慢地理解为什么诸葛会给予这样的主公一生的承诺还一并举荐了庞统以及自己——不,这样说不太对啦,诸葛自己也是被徐庶举荐给刘备的。于是当刘备乐呵呵地手下了马良的画作时候他便发现这个普通的中年男人身上附着的一种特殊向心的力量。而这种力量也是马良在诸葛的身上没有看见过的——至少现在还没有,这个主公年长了诸葛二十岁,他们之间大概是互补的罢。

马良始终觉得自己是一个适合做一些繁琐而又规律的工作,他喜欢荆襄这一方水土,在成为了刘备的从事之后他更加放松地去热爱这个生了他,养了他的地方了。

“真的不随我入川么?”诸葛走之前这样问过马良。

马良整理着案上纷乱的书卷:“不了,等兄长需要我的时候只需要一封书信便可。”

事实上诸葛并没有在自己入川之后马上便唤了马良来,而是在某一天刘备觉得诸葛需要一个能够在了解这个人的基础上帮助他的助手的时候,诸葛便想到了远在荆州的马良。他说的,需要的时候一封书信便可。

等到这个温润的青年再一次站在诸葛面前的时候已经是信函发出去数个月以后的事情了,这个素来正经的男子见到诸葛竟是装腔作势地叹了一句:“诶……没想到兄长还能够想起我这样微末的人呢……”

诸葛扶额,但这样的语句去让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与愉快。

但是后来有两次诸葛见到马良的时候便不是很愉快的。

第一次是关羽攻打襄阳的时候,刘备派遣熟悉荆襄地形的马良前去参赞军机,中途他回过一次成都,带回来的军报并不让诸葛乐观。

“你先不要去见主公。”诸葛下了这样的断语,自从夺下汉中之后,蜀地就沉湎在一片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并且还是挥之不去的欢歌笑语里,这令诸葛很是忧郁。襄阳的事情一方面会破坏刘备的心情,但让诸葛更加忧郁的是即使破坏了刘备的心情之后,身为主上的他暂时没有法子在这样的心情下对于战事做出正确的判断。

何况成都与襄阳前线之间隔阂着漫长的蜀道,诸葛没有办法想象成都的命令下达到了襄阳的时候那边又会怎样。

“您不用太担心了——您快写书信给关将军吧,我马上就回去……”

诸葛笔走游龙一般地写好了一封书信,装在信袋里想要递给马良的时候却迟疑了一下。

“季常。”他开口,自己都觉得声音很是陌生。

“嗯?”

“换别人去吧。”诸葛的声音显得有些疲倦了。

他清了清嗓子,又重复道:“我说换别人去吧,你也累了,也要休息了……”

马良愣愣地看着诸葛,唇齿之间连哀叹也变得无力,只能够照着他的话去做了。

另一次则是在刘备东征孙权的时候,诸葛在出征前恳求刘备带上马良一起。

“季常足智多谋,而且对那里的地形也十分了解。”那个时候诸葛和刘备之间的关系有点微妙,因为在满朝文武都不大赞同东征的时候,已经身为一国之相的诸葛却没有任何表态,只是他的陛下需要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他一面深切地知道着刘备并不仅仅是因为关羽、张飞的死亡而非打这一仗不可,也正是因为他了解所以他才不说话。

同样,马良在诸葛的身边也扮演着相似的角色。他不能劝诸葛表态,只能默默地接手或是诸葛或是刘备交代的每一件事。至少他相信即使陛下与丞相之间会因为东征一事产生出微末的分歧,但是汉国所要延续的坚实的路子是不会更易的。

东征前夜,诸葛锁了数月的眉头还是没有展开。

“丞相——兄长,还是宽宽心吧。”马良觉得自己是一个不擅言辞的人,但是现在“言辞”在这个时候对诸葛是没有用的。

“季常,烦你每到一地便将陛下布营的地图画下来,快马加鞭送到成都。”诸葛抬起眼叮嘱道。

“是。”马良答得恭敬有礼。

他们之间已经是培养了多年的默契,安静,却像是坚冰下的活水,一直是在用无法想象的速度悄无声地流动着。

事实上刘备出征的前几个月马良送回来的营盘绘本都不曾有过太大的问题,这也让诸葛稍稍放了心,可以专注于辅佐太子刘禅处理国事。但其实马良在军营里却有一种不现实的如梦似幻一般的感觉——汉国的军队接连取胜,可这样的局面给马良的并不是和往常的胜利一样的感觉。

“七月了……吴军坚守不出,我们也只能等待时机。”

刘备下令入山扎营的时候马良就在现场,他看着刘备笃定的眼神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阻止,便立即请命希望自己能回成都亲自走一趟,亲自将这地图交给诸葛。

其实这样的事情放在哪个帝王面前都会显得有些失礼,甚至会引起王者的愤怒与猜忌。但偏偏是刘备呀,这个从织席贩履开始经过漫长的跌宕而走到今天的汉国的陛下并非是寻常人。他微笑着扶起跪在地上的马良:“季常,辛苦你走一趟了。”

而在成都丞相府中,诸葛看到的并不是一张被马良的笔尖绘制的地图,他看到的是一片对于他来说胜于赤壁的浩大的火海——刘备与千万的汉国将士就在这火海之中!

“季常!”

马良终其一生都不曾听过诸葛这样大声地说话。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长揖一礼,脸上浮现出干净的的笑:“我知道应该怎么做,兄长请放心。”在私下里他一直还是唤他兄长的。

诸葛目送着马良的背影,却不想就这样仓促地变成了没有话别的永诀。诸葛日后深以为憾的是那日并没有如同上次那般叫住马良,叫住马良让他歇一歇,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焦虑将这个问题忽视了,又或者是下意识地觉得让他再回去会稳妥一些……但是这许许多多的缘由到事后来论及都是徒然无用了。

章武元年,马良不会想到自己会在第二年就死去,那个时候他还是满心欢喜地迎接这个被烽火洗刷的王朝的破茧重生,期待着,沐浴阳光。

 

章四 马谡·尽谈

 

马谡是马良的亲弟弟,也是马家最幼的儿子,表字幼常。在马良出仕刘备后不久他也追随着哥哥的脚步一同来到了刘备的帐下,后来他觉得自己是在遇见了诸葛之前都是跟着四哥马良走的,但是在看到哥哥毅然决然地追随着诸葛的脚步的时候,马谡不止一次地想要看清楚,诸葛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当然,马谡是看不透的——而正因为看不透所以在相处的磨砺中把所有的好奇与期待幻化成了一种甘心的服从,以至于到了建立了季汉后的数年里马谡一直为诸葛马首是瞻的情状。

相对于马良的沉静安稳,马谡更像一釜将要沸腾的已经有无数微小的气泡在跃跃欲试的水,他不喜欢安静的没有人声的环境,

对于哥哥的死亡马谡在哀伤之余又有些羡慕,如果能这样死去那未尝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其实关于马良死亡的一些细节马谡是亲口听刘备说的。

在白帝城的永安宫,在诸葛还没有接到诏命在这里听旨的时候马谡还能够扶着苍老的皇帝在阳光下散步,然后一边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讲述着战争与残酷。

“你应该比我更加地了解你哥哥的,他那么温和的一个人,那么地恭谦有礼,却可以在吴军赶来的时候生拉硬扯地夺了我的披风,跨上了我的战马——他扮作了我的模样,去面对吴军了……”

老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中间还交杂着哽咽,但是一字一句都打在马谡的心上,他一时竟觉得自己其实根本并不了解他的哥哥,如同他不能够了解诸葛一样。

“你会和你的哥哥一样么?”刘备的声音又适时地响起了。

马谡单膝跪地:“会,马谡会和哥哥一样,尽心竭力,兴复汉室,为陛下尽忠!”

“为朕么……”刘备无声地叹息着,“别为朕了,为嗣君,为丞相罢。”

其实马谡终其一生也不知道在白帝托孤,在一个帝王的生命将要终结的时候,在一桩桩一件件国事之间刘备对诸葛说了一句:“你要知道我看人很准的,马谡之才言过其实,日后不可大用呢。”

诸葛记下了刘备的嘱托,但在日后却没有实践。这里的各种缘由并非所有都是人为的,但终归是无数的巧合拼凑在了一起所生成的结果。诸葛日后也自责了很久,一方面他后悔自己没有听从刘备的嘱咐,另一方面又为马谡感到了惋惜和心疼——甚至在这其中还交杂着对马良的愧疚之情——不过这些也都是后话了,正如马谡在临死前说的,一个人的一辈子也不过就是只有一次绽放的权力啊……

后来马谡做了季汉的侍中,可是每每当他听见别人叫唤着“马侍中”的时候,他并不会觉得那些人在叫着自己。

是哥哥……

这种感情不算是嫉妒,没有人会嫉妒自幼便对自己关怀得无微不至的亲兄长,所有异样的情绪归结到最后其实就是不甘心,不甘于去做哥哥的陪衬了,即使哥哥不在了却还要在他的影子底下生活。

马谡比诸葛小了九岁,他在私人感情上视诸葛如同父兄。

于是在章武的年号刚刚被建兴代替没有多久的时候马谡便试探性地询问诸葛,他希望自己能够迁调到另一个职位上。

“孤当时有意将你放到地方去磨砺,总不能现在再调过去吧?”诸葛虽然用了“孤”这样正式而严肃的自称,但是面上满是笑意——笑里甚至是有纵容马谡继续说下去的味道。

马谡放松了一下,清了清嗓子道:“您让我去军中也可以。”

诸葛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头,军中,战场上的瞬息万变真的适合于这个青年么?他抬眼看了看马谡的眉目,仿佛马良就在面前,但是这个男子的五官要比马良更加尖锐一点,在芸芸中也显得突出。也许是刚才的对话教年轻人觉得兴奋了,他的脸上洋溢着光彩,这也让诸葛觉得自己不太能够轻易地去拒绝这个人的想望。

后来马谡便成为参军,他想,自己自幼便是用比常人更多的时间读书的,因为有哥哥们做榜样所以都是努力的,现在想来当年的汗水都是为了今日,都是在今日认为最适合于自己的位置上大放异彩而去做的准备。

马谡想,自己能够做得比哥哥好的。

只是在诸葛看来,马谡身上唯一的不足就是没有办法安静,可是他本身活跃甚至有时候是跳脱的思维又让自己觉得欣然,诸葛最后只能时常对马谡说“幼常你要是闲来无事便去军营里多走动走动,可以跟子龙将军还有文长他们多学学的。”

诸葛说的,马谡当然会照做了,

后来南中叛乱,诸葛打算亲自去一趟,但是相府的长史们都不是很同意,特别是王连,几乎是连“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都搬出来了。

“其实文连也是为了亮好。”诸葛在私下里笑得柔软,但是眼睛里又是满满的坚持,“幼常你对南中有什么好的想法么?”

每每诸葛对马谡投向征询的目光的时候他都会显得局促,无论是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环境下还是在有旁人的大大小小的会议上,他每次都要思量很久才会开口。而今次他却回答得很快,他迎着诸葛的目光。

“南中是不毛之地,南人也需要教化,只要日后当地的官员不违背您的心愿,此次平南之后我们便永无后顾之忧了。”

“哦?”

马谡以手指心:“攻心。”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幼常和亮想到一块去了。”

马谡很是自然地露出自得的笑容。

“幼常想过要一起去么?”

“啊?”马谡吃了一惊。

诸葛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如果不害怕南中湿热的气候——对了,还有瘴气,或许还有毒泉?反正如果你不畏惧这些的话就跟亮一起去吧。”他说的时候还挑了挑眉。

那种目光打在马谡的身上让他觉得仿佛是饮了陈年的佳酿,那种飘忽的,轻快的感觉又是那样地不切实际。他跟随打着“汉”字的大纛一起到了南中荒蛮的地方,看着这个字,就是这个字吧,才明了自己这些年自己,还有哥哥,还有很多很多的人绽放了最好的年岁去奋斗的到底是什么。又或者说这不仅是汉王朝半生,就像是汉初高祖以及他手下的人一样的,出身与微末去渴望拥有能够贴近着万千黎庶的国度。

就是这样的理想国。

马谡在看着诸葛一笔一划地教授着南人的孩子用树枝在地上划出他们的各自的名字的时候,眼睛微微湿了。

“幼常会愿意留在南中教化这些人么?”诸葛察觉到马谡在盯着自己看。

“愿意的”马谡答得诚恳。

然则诸葛却走到了他的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亮就这样把你丢在南中的话,季常会到亮的梦中来责备亮的……”

马谡的心顿时凉了半截,自己终究,终究还是因为自己的哥哥才被他所重视的。
当然,这个问题最后还是被马谡问出来了,那是在他被束缚着双手,看着诸葛眼里隐隐有泪的时候。他请求诸葛屏退了旁人,他说他想跟他谈谈话,是最后一次与他谈谈话了。在安静的军帐里,马谡跪着,他抬头一脸淡定甚至冷然地看着诸葛。
他说:“您觉得我是马谡还是马良的弟弟?”
其实在还没有听到“马良”这个名字的时候诸葛就开始哭泣了,这让马谡感到了慌乱,这个男人——这个一直是坚毅果决的男人居然会因为自己即将到来的非自然性的死亡而哭泣……
“如果,”诸葛拿起帕子抹了抹泪,“如果我只是当你是季常的弟弟,我现在会现在你面前……哭泣么?”
其实一直都想要栽培这个后生,使他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但是显然这些最初的祈愿都没有办法实现了。诸葛背对着马谡,他不敢看他,不敢再看了……他怕再看一眼自己便会心软,但是一旦宽恕了他恐怕诸葛要鄙视自己一辈子。
他是一个标准很高的人,没有办法容忍自己有这样的行为。
“让您失望了……”这是马谡最后的语句。他走出中军帐,看着天空黏贴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却要变成灰色的定格了。
诸葛此时在想两个人,一个是马良,他觉得季常这次真的要到自己的梦寐里来问责了。另一个人恐怕也会来问责自己,而且自己不管如何去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先帝刘备临终前的嘱咐,他没有听从。
为什么再一次的死别生离带来的却是对过往更加深刻的怀念和不舍,还有那些未完成的诺言,是不是都会没成没有意义的尘埃,散落在千百年后你和我都寻觅不到的山涧溪流之中呢?
如果时光能够倒退……
章武元年,马谡一定没有想到自己会拥有这样的结局,他以为自己可以和哥哥一样,沐浴在蜀地的阳光下,而后又沐浴在长安城的阳光下,直到老去。


章五 魏延·执阙

 

马谡临刑的时候是魏延代替诸葛监刑的,他们好歹也是共事了许久的人,临了也教他有些不忍了。他一面觉得三十九岁的人还很年轻,而且这样一来诸葛恐怕会对马家产生更大的愧疚之情。或者这样显得诸葛有些冷酷,可另一面又是季汉需要这样冷酷的丞相来裁处一些极容易因为融合了人情世故而显得偏颇的事情。

是丞相下令军法从事的……魏延默默地叹息着,对于诸葛的将令他也觉得是慑人的,但同时也在臣服了刘备的漫长的岁月里见识到了很多这个人宽厚的地方——同样地,这个人的主公也是这样的。

魏延就得马谡的血似乎是烧灼了他的脸了,但是他又明确感觉自己的心是寒冷的。如果不是他知道诸葛很不喜欢诸将在日常的时候私下里饮酒的话,他现在已经飞驰到自己的营帐中去烫一坛烧酒了。

马蹄撞击在僵硬的土地上,生涩地节奏却让魏延感到了无比的畅快,他一直认为自己天生便是要在战场上生存的人,只有在金戈铁马的气势与声响里,顿挫的生命感才能分分秒秒地打叠在他的神经上,一尺一寸,一点一点。因为年少从军的经历让他的思维变得大胆了起来,至少在他自认为还年轻的时候便不仅仅是因“轻狂”而去做出一些肆意的事情。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一些恢弘的想法还是会时不时地在他的脑子里盘桓,以至于素来心直口快的他将这些想法突兀地告诉了诸葛之后引来了他们之间的一些分歧。

说对诸葛完全没有意见是不可能的,但是魏延有恰恰明白这个小心谨慎的人对于这个国家深沉而绵密的心疼之情,正因为他是这个国的丞相才会活得战战兢兢——后来,诸葛在斩了马谡之后便上表请求自贬三级,降为右将军。但当诸葛第二次北伐时候,后主刘禅降旨到军中,复策诸葛为丞相,军中文物官员纷纷相与庆贺。

“对亮来说,汉国的士兵,每一个人的死伤都是亮的罪过……这,加官进爵这种事情又有什么好庆贺的呢?”他表情淡淡的,但是也并非是愠怒,至多是一种无奈罢。

因为魏延离得近,所以才看得真切。

他觉得自己他日有机会端坐在帅案之前也一定要用这样的表情说出相似的字句,因为就连自己,曾经自诩在战场上磨砺出了铁石心肠的自己都有了感动。

魏延会不知不觉地联想到了自己刚刚上战场的一段时间,从步卒一步步晋升,慢慢地拥有更坚硬的铠甲与更锋锐的武器,慢慢地也用了了自己的战马,而后又统领了一支不大的但是却是教他花费了当时所有的心血的军队。但是这些零碎的战斗都没有办法满足他心中一直期待的祈愿。最初的最初,不过都是因为没有法子接受一个白骨千里,易子相食的乱世而希望平定这一切的纷乱,但是至少在魏延效命于他认为无能到极致的长沙太守刘度帐下的时候,觉得做的一切都距离自己想要的还很远。

直到他遇见了刘备。

也不能够完全说是遇见,只是刘备那时候派关羽来取长沙,久战不下之后自己便与诸葛率大军前来——当然不是关羽有什么能力上的问题,只是刘备与诸葛都不想要在荆州这个地方采取兵战的策略,这却无意中教魏延觉得这样的主公是自己要寻找的。

刘备对魏延来说才是真正折服了他的人,因为他终于是有一天被人赏识,被人器重了。

当然这中间有一个小小的插曲,虽然诸葛后来再也没有跟魏延或者是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情,但是魏延还是觉得这是他和诸葛之间始终的没有办法构建起完全的信任的缘由。他甚至还真的去找大夫询问到底什么是“反骨”,但结果也并不能够让自己信服。

“孔明只是为了震慑文长吧?”刘备在事后这样询问道。

诸葛犹犹豫豫地回答着:“也不能说是全部……某一刻亮真的想要杀之。”他的手指覆在白羽上,“杀了,却又觉得可惜了。”

刘备歪着头看着诸葛脸上表情的变化:“孔明觉得自己的看人看得准么?”

诸葛觉察到刘备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又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只得起身,执扇一礼:“亮自度不如主公有识人之明。”

刘备摆了摆手:“不,不,别奉承我啦。我的意思是孔明你总是想得太多了,未来的事又怎么能够预见呢?”

未来的事不可预见,就像魏延也没可能想到在刘备进取西川的时候便带上了自己这个“新人”。

其实魏延不是一个适合用心的人,对于很多事情总是习惯地去用简单粗暴的法子去解决,比如刘备入川的时候会见了刘璋,在觥筹交错的酒席之上魏延想起了早年间听得军中的长者们说的,关乎于鸿门宴的故事——这个故事看似久远了,却在篝火的掩映之下变得鲜活。他觉得自己在这样的酒宴上做一会项庄也未尝不可。

时候刘备并没有多少责怪魏延的意思。

“文长是忠勇可嘉的将军。”刘备的笑容一如既往地温和,“只是在人情世故上还是要多加磨砺吧。”

刘备并没有把话说得太绝对,其实他只是想要提醒魏延,如果日后这个人只是一个镇守一方的将领,那这些话是不必去提醒的。正是因为刘备看重了魏延,才希望这个人日后不会因为过于尖锐的动作而在朝中招致了忌惮。刘备觉得自己看人还是比较准确的,又或者是他觉得自己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拥有了这样不是人人都能够拥有的能力。而对于魏延,他觉得如果自己或者是诸葛还在世的话,这个将军却是能够以他最好的姿态在战场上驰骋。但是如果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了呢?

当然魏延永远也不会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有人会为他思量这么多他素来就觉得根本是毫无意义的东西。直爽的人有着干净利落与单刀直入的优点的时候也避免了许许多多因为纠缠的思维方式而带来的烦恼。

可终归是缺乏着什么。

可是追随者刘备一路过关斩将的魏延不会去考虑人的因素,上阵,杀敌,喝酒,吃肉……到了天府之土安定了下来之后便接受着诸葛的安排一心一意地操练兵马。而后便又得到了将令要随着主上出征汉中了。

这真是一个施展拳脚的好机会!
魏延几乎兴奋了一夜未眠,仿佛听见了血液里有战鼓在揉捏着所有的器官,自己的魂魄早已经到了汉中了。对于他来说,刘备给予他的惊喜实在是太多了,比如在征讨汉中的路途上便破格提拔了自己——这不仅仅教益州的将领们注目也使得刘备的旧部们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

而当刘备在汉中大获全胜准备撤回成都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询问了魏延一个问题。

“如果我就留你在汉中,曹操来犯你会怎么做呢?”

魏延挺直了腰板,注视着刘备殷切的目光,答道:“如果曹操是全力来犯,末将自当为主公抵挡他;如果曹操只是命一个将军,提一旅之师,那么末将将为您吞并了他!”

这一番话说完之后魏延甚至听到了身后有人在暗暗地为他叫好,但是他没有想到刘备最终竟然会将汉中这样的咽喉要地交给自己。他讷讷地接过接过了兵符与印信。军中一直盛传着刘备会让自己的结义兄弟张飞镇守汉中的,即使自己会留在汉中,那么大抵上也只能够充当翼德将军的副将……

这种深切的被信任的感觉很容易教人感知到因为一些猝然的相逢而产生的交际终将缠绕终生。

章武元年,魏延看着刘备一步一步走上玉阶,大大小小的文物官员都拜倒在了地上,他想自己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够为自己的主上开疆拓土的。

章六  赵云·擎雪

 

苍老的赵云还会时不时地跟诸葛说,文长是个可用之才,你一定要好好栽培他。就像他很是担心,担心自己有一天不在了汉国会怎样。在他漫长的人生路上,很多东西都是因为经历了才觉得贵重,即使是只能够永世地保守两川之地也希望这种至少是区域的安定与发展能够维系一段时间。

他说的,他不想再看见太多的战火了。

“既然不想看见又为何坚持要战呢?”诸葛第一次出师北伐的前夕,赵云派人给他送了一封私信,信上的内容大抵是:如果今次丞相您不任命我为先锋,我便撞死在您府前的柱子上。诸葛读罢,自失地笑着,然后又不得不抽出时间亲自到赵云的府上同这个年纪大了便有些固执的将军商量此事。

赵云盯着诸葛的脸看着,希望从上面寻找到一点点情绪化的痕迹,当他失败的时候便低着头一脸歉疚地说:“是不是很教你为难了?”

诸葛只好露出了一点笑意:“不会,子龙一生都没有如此坚持地恳求过什么吧?”

“因为是最后一次了。”

诸葛假装没有听见,一个劲地往他们两个人的茶杯里续茶。聪明的人知道有些话题还是避而不谈得比较好,就想自己面对所谓的已经变成了粉末的飞扬过的岁月一样,想要挽留的从来就不能被紧紧地握在手掌心了。

但是那一杆长枪去可以被紧握着,亘古不变。

白衣银铠的少年将军终究也有眼角爬满皱褶的一天,可是年轻的时候许下的祈愿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只是会因为积年累月的磨合而变得成熟圆融,变得知道了在风云变化之中要恪守着什么模样的心弦才是弥足珍贵的。就像现在,他已经不怎么喜欢听着别人在讲述自己从前的故事了,那些,统统都让他感觉到怀念与遗憾。

一开始他并不想习武,也不想从军,只是在失去了父亲之后他便从兄长的手中接过了父亲的长枪,看着身体状况不适合习武的兄长殷切的目光,他决定去承接下这所有的重量。现在看来当时想要去实践这条路的初衷是多么地单纯,不是为了成就一世英名万代功业,仅仅是不想从在乎的人的眼里读到失望。

并一直为此而努力。

赵云与刘备的相逢虽然不曾拥有三顾茅庐那般的传奇,却也教后人会臆想着这也是命中注定下来的相知。彼时他已经是一个青年了,拥有了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早年在公孙瓒手下时一次协助刘备征伐时他们便已经结识了,那是刘备有意挽留赵云,但少年将军却认为自己应当先回到北方的主公的身边,这样一走了之的行为在他看来不啻于是一种背主的行径。于是他只是淡淡地对刘备抱拳一礼:“山高水长,末将与您还是能够再相见的。”

其时他就已经笃定了一辈子要追逐的就是这个人了。

而他也渐渐能够明了,为什么父亲与兄长都执意地希望这杆长枪有人去传承,从前是用作了保家,现在恐怕就是为了希冀于一个相对完美的国度,希冀于天下的每一个家的安定与喜乐。这也变成了他征战沙场的唯一动力了。

赵云首先感受到的安定是来自于刘备已经刘备的兄弟与旧部,他甚至在第一次的叫唤中就能够接受来自于刘备、关羽以及张飞口中的“四弟”的这个称呼。他会尊重刘备执着,会钦佩关羽的高义并且欣赏张飞的豪迈……不久之后又折服于了诸葛的智慧与忠诚。

“子龙也是亮欣赏的人。”

诸葛从袖笼中掏出了一方帕巾,仔仔细细地替赵云擦拭着脸上的血污,这个刚刚从长坂坡怀抱着刘备的独子杀出重围的将军已经疲倦地只得瘫坐在甲板上,江风一阵一阵地吹着,打在他脸上便能够让他觉得其实自己还是活着的。

而后船舱里又传来了婴儿的啼哭,这个孩子应该是睡醒了吧……赵云默默地想着,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了。

“唔,现在换我睡了……”

这样一场教赵云一度觉得刘备与兄弟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的战役其实才刚刚开始,如果说结束,那应该是从赵云乘着一叶扁舟到江东接诸葛回江夏的时候,他们的船与赤壁的艨艟相较真真切切的是蝼蚁与巨象之间的差别,但是赵云会觉得自己的小舟以及诸葛在江东所寄居的小舟都和那些恢弘的战船一样地重要。

重要的是恪守和坚持。

赵云一开始觉得自己并非是具有强韧的神经的人,但是自长坂坡一战之后他觉得自己不单单是神经上变得强韧了,而是他感觉不到所谓的曾经体会过的松弛。而因为不再松弛,他整个人都变得和从前不太一样了,这样的表现也许不仅仅是存在于体能上的,而是可以被旁人看出来的,想要一直一直维系着一种坚强的状态在目之所及的瞳孔里。这些缓慢的变化开始于他和一个人的决斗。

决斗,也许用这样的带着些许血腥味道的词汇去形容两个将军之间决定了生死的武斗来说是再正常不过了,但是他白袍白马,好像和弥漫着尘埃与血污的战场没有丝毫的干系。可他还是立在那个,即使没有动作,却也是活生生的一个将军,因为这样的静穆甚至是庄严会教人觉得安定。于是,在重重包裹着锦官城的崇山峻岭之间,在落了浅浅的初雪的枪尖上,弥散开来的还是自心发散的萧肃,萧肃却不是寂寥。

“吾乃常山赵子龙!”

还是一样的开场白,他不知道这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场面中会有什么不同。他一直是这样叫阵的,字字凿凿地砸在对方的心上。他的语气不似张飞那般由胸腔迸发而出的震吼,而是沉稳的甚至带着一点冰冷的味道自报家门。

他并不高傲,只是冰冷。

就像在雒城外的薄雪,是若即若离的柳絮,是在空中展现了完美的舞姿之后到了污浊的地面上就融化了成为马蹄肆意践踏的泥水——即使是泥水还是带着寒意的。

对面的张任,是曾经设计伏杀刘备但却害得庞统万箭穿心的家伙。刘备曾经对赵云说过的,庞统是高傲的凤凰,所以即使自己知道那个来投的人就是名满天下的凤雏先生却还是要装作不知,要把他打发到耒阳去磨砺。

“卧龙和凤雏是不一样的人……”刘备笑着对赵云说,“我的意思不是士元不如孔明,不是这样的。当然孔明也是有缺点的——太坚持了——子龙你有时候也会这样。”

坚持吗?坚持昂首立马地斩杀了敌将,占领了城池,以为自己成就将会成就一番伟大的功业,但却是让自己的双手沾满了鲜血。

张任在赵云的枪下奄奄一息的时候询问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一路下去就是天府之国,在硝烟弥漫的年岁里,只有这片土地没有受到战火的波及。这个将死的将领在最初的时候是反对让刘备入川的,现今更不提及庞统的那笔血债了。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只是在岁月变迁之后,当年年少的热血并不能够说是完全退去,而是渐渐地从炽热变成了一种潜移默化的温暖。所以当他面对张任燃烧着,他很冷静也很笃定地告诉对方,他说他想自己可以做到。

一个将领,在不用驰骋于疆场的时候应该做什么?除开按时地去校场练兵,督造军械,提拔将领,还有呢……剩余的时间都是用来打猎、饮酒,甚至被允许闲着没事走在街上为自己物色几个小妾……

这,算什么将军呢?

赵云豪气干云地对张任说道:“我比你更清楚。”虽说是豪气干云,但是他的语调是冷的,目光也是冷的。赵云一方面敬重于张任的忠诚,却又对这样的忠诚有些无奈。即使刘备不是天下间最强大的诸侯,即使刘备入川,抢了同族的刘璋的地盘多少有点不仁不义,但是刘备比刘璋更配拥有西川,拥有沃野千里的天府之土。而他也能够更好地教蜀地的百姓在这乱世之中,凭借着山川险阻,过着和与中原纷飞的战火没有丝毫关系的日子。

于是素雪覆盖了张任的尸体,赵云想,自己应该不是一个愚忠的人——不,是一个愚忠的将军。

及至后来刘备想要东征的时候,赵云又想到了张任——这个在他纵横沙场征战四方的经历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名字,但是他会由这个人想到了刘璋。

他不想刘备失败,可能这种愿望甚至比诸葛的还要强烈,又或者说赵云到底是一员武将,遇到了一些他坚决地不去支持的时候,他会反对得斩钉截铁。于是在连诸葛都还没有表态的时候,赵云就率先走出朝班,发表了一番自己对于“国贼”与“私仇”的看法。虽然这件事,包括刘备在内的许多人认为,赵云是因为诸葛私下授意才说了这番话的。但其实不是,诸葛对此毫不知情,当他听到赵云在朝堂上的一番陈述之后,不由地又赞叹了一遍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但刘备还是东征了——这虽然是后话,可他却在东征之前找了赵云好好地谈了谈,谈到这位当世虎将湿了双眼,涕泪涟涟。

章武元年,赵云并不知道这个故事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但他想,自己能够活多久,就战多久。

 

章七 马超·骑风

 

马超不止一次地与赵云比试过枪法,但往往到了最后再谈胜负都变得淡然无味了。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琢磨之中寻找到了棋逢对手的快意,却又十分庆幸他们没有在烽烟弥漫的战场上成为人生中的死敌。

男人之间的友谊往往是从一杯酒开始的。

锦官城的酒没有西凉的热烈,这让马超常常在饮了酒之后也寻找不到那种在醺醺然中获得的畅快与热烈,他由此也再也醉不了了——这也正如他一直不想承认的但是确实是自己没有法子再很快的时间内能够回到故乡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快意地去驰骋了。他只能够在没有多少能够让自己的马蹄施展开来的地方的天府之国里暗自落寞地去品味一碗淡酒——是的,对他来说离开了西凉的酒便都是清淡的了。

“酒太淡了。”

这话是赵云说的,马超笑笑,他并不想赞同,因为在他认知里并不认为赵云能够理解到这样的味道的背后所包裹的哀伤与寂寞。

他召唤着在一旁安安静静吃着草的白马,然后将酒囊里的液体倒在了掌心中,喂给了它。

“你看,它都能喝的酒,真的是很淡呢。”

赵云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他的话,隐约觉得被月光晕染的将军有些不开心,但是却又想把这样的情绪留给他一个人处理。这样难以言状的哀伤他自己也曾深切地体会过,即使他们是可以再千军万马间纵横驰骋的战将,即使他们在烽火中能以一种傲然的姿态穿巡着,但是卸下了铠甲的他们也不过就是众生之一,也会选择独自坐在凉凉的月光下舔舐已经结痂的伤口。他和他,他们,不过就是这样罢了。

马超的经历要比赵云跌宕得多了,最初的理想与现在在做的这些有着很大距离,当身边所有的温暖都是那样迅速地抽离出了他的世界,没有一点点的预兆,就是一瞬间被告知了残破的死亡——最为生者,却要立即学会担当。

最初只不过期望拥有一望无际的青草,将自己一并做了骏马,以为这样的青翠是可以无限衍生,没有尽头的。

只是这些最初的微薄的想法都被简单地打碎了。

原以为的安定不过是一层像蛋壳一般轻薄的隔阂,只要一点点坚硬或者尖锐的外物就能够将它彻底地击碎。没有了父亲,没有了弟弟们,日后的日子都是孤孤单单的,没有着落。即使选择使用酒精让身体麻木,可也分分秒秒刺激着意识里不可触碰的弦,于是越醉越清醒了。

在某一段苦闷的时间里,马超的心事没有办法得到倾诉——他不想说给马岱听,因为自己只剩下这样一个亲人了,作为从兄变舍不得让他一起分担这种无止境的伤悲。于是,所有的话他都说给了他的战马听。

没有名字的战马,是他的生死之交,但是却没有名字。所以后来的人只会记得马超是个万人敌的将军而不会记得他的爱驹叫什么名字。

他会用脸贴着它的,用泪水来黏合两个脸颊之间的缝隙,他以为自己所有的疼痛它也能够感受得到。

带着这样的钝痛和他心爱的战马,以及他一直为傲的西凉铁骑,马超跌宕了好一阵子,直到他意识到现今所在的张鲁的麾下他也不能够再做停留了。这样的多疑的人不能够成为他的主公,也不能够成为指挥得了西凉军的人——但是这样的想法并不是马超本人在经历过张鲁的猜忌——甚至这猜忌之中有不少空穴来风胡编乱造的因素——而是因为一个意外的来客。

马超当时认为以诸葛的胆量不足以单独来到自己的军营里充当说客。

“一个只能耍耍嘴皮子的谋士而已。”马超在见到诸葛之前是这样断论的,其时他已经在葭萌关和刘军相持有一阵子了,昨夜还和张飞酣战了一宿。年轻的将军会觉得其实名扬天下的战将也不过如此而已,更何况是一个恐怕还提不起剑的文士呢?

诸葛知道马超会是刘备欣赏的人,这里面也许还有一层旧情在——当初天子刘协给予国舅董承的衣带诏是刘备认为的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讨伐曹操的凭证,而马超之父马腾也是与董承一起誓讨国贼的一员。

“如果是故人之子,应该会更加器重罢……况且这样英勇的将军,亮见了,也心生敬佩呢。”诸葛轻声低语着,当时刘备并没有听到。

就这样,诸葛只身一人去到了马超的营帐中,站在明晃晃的大刀前,神色自若。在买通了张鲁身边的人离间了马超与他主公的关系之后,诸葛显得更加气定神闲,一方面是因为对自己的计划十分笃信,另一方面则来自于他觉得冥冥之中注定着的,马超和他们是一路人。

假如日后马超在一个意外的情景下知道了第二个缘由,他一定会觉得有些可笑了。因为他不相信命数,只信赖于自己的兵刃与战马。如果现在对他而言还有一些微末的信仰的话,那应该是留存于年少的他脑海中,完美无缺的梦境。依旧是涤荡在青草的气息里的不切实际,并上了因为不切实际而更能够产生臆想,进而勾勒出的一个自由的空间里。

可惜被乱世里突如其来的变数打得支离破碎了,碎得连剩余的一些碎片都没有价值了。

当诸葛只身回营向刘备复命的时候,他的主公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辛苦,然后就深深地看着诸葛,不再说话了。

诸葛行了一礼:“抱歉,让您担心了。”他去马超营中之前并没有告诉刘备。

两人僵持了一会还是刘备先开口:“孟起很好,很像他的父亲。”他的声音很疲倦,这让诸葛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接他的话才好,于是新的一轮僵持又开始蔓延了。

当然,初入刘备营中的马超并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小插曲,他当时一心一意地在给他的战马寻找安定的住所,也是在这个时候,他认识了赵云。他们在月下进行了一段关于战马的讨论,最后马超许诺,等到安定了自己一定亲自挑一匹纯种的西凉马送到赵云的府上。

在这里确实是比在张鲁手下要好得多,诸葛没有骗他的。

他以为自己在这里会很顺利的,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让马超忐忑了好一阵子,于是就有了这个单薄的故事的开始,马超与赵云一起在锦官城的郊外,在细碎的泪水一般的月光下饮着淡淡的酒的场景。

“是军师让我来寻你的。”赵云倒是直截了当,“他说你做得对。”

“我做得对是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治中从事彭羕也是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找到马超的,在他来之前他们两个人可以说是素不相识。然后这个可以让马超归为“陌生人”一类的人却同他开始策划一场声势浩大的反叛——在小心翼翼地送走了彭羕之后,马超想,他应该是考虑过了所有的人才会想起我的吧。

他饮了一口酒,然后对赵云笑笑:“我是一个只懂得我的马的人。”

“我也……”赵云在心里纠结着自己的措词,“我也只比孟起多懂一杆枪而已。”但是比起马超在刘备集团中的沉默,赵云倒是会在适当的时候发表自己的一些看,比如对诸葛说些关于法正的事情。

因为我是一个降将。马超一直有这样的心结。

“降将么……根本没有什么要紧的。”赵云淡淡地说道。

“嗯?”是那种心事被人戳穿的感觉。

“我在投奔主公之前,是公孙瓒将军的部下。”他笑了笑,“这些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不止你我,黄老将军曾是零陵太守刘度麾下,还曾和关将军痛痛快快地交过手呢……”

到了最后赵云伸手过来拦着马超的肩膀:“我们是袍泽,是兄弟。”

我们大家都是,无论出身,无论经历。只是因为今时今日我们从不同道路上,不小心碰见了,不小心走到了一起,不小心觉得大家是一路人,就当即决定要相辅相成地走完这一程。

章武元年,依旧眷恋着西凉的马超已经习惯了锦官的酒,他的马儿也习惯了天府之土的草。但是习惯不会改变初衷的,他还是想有一天能够回去,能够回到西凉去。


章八 张飞·空樽

 

张飞与马超之间有过一场酣斗,如果是用后世所说的“大战三百回合”放在这里也绝不夸张。在战场上遇到一个好对手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何况后来这个对手也成为了自己的同袍。素来豪爽的张飞在刘备攻下成都之后的庆功宴上当然是不会放过马超的。他爱酒,至少比一般善酒的武将要更爱一些。他始终觉得一个会擅酒的男人才是真男人,而那些敬或被敬了两三樽酒就推辞说自己不胜酒力的人,他是不会放在眼中的。

当然,个别的士人除外。

比如他了解诸葛不会多饮酒是因为他需要一直保持清醒头脑来应付各种类型的突发状况,所以他不会介意每每自己敬诸葛一樽的时候,那人也只是拿起茶水来搪塞他。

他是在一开始,他和关羽对诸葛多多少少有些轻视,这可能也是由于一开始他们都不知道有《隆中对》的存在,直到赤壁之战之后,刘备有一天语重心长地找了他们两个人进行了一次谈话。他记得自己的大哥从来没有想那晚那么兴奋过,他只是听着刘备用一种不太淡定的声音说道:“赤壁之前,我只当孔明是六分意气四分笃定,现在看来当然在草庐中他也只有一二分意气在里面了。”

张飞与关羽听着刘备将《隆中对》陈述了一遍,他的思绪和刘备现在的想法一样,在脑海里拟想出来的规划其实有很大的可能,有很大的可能会变成现实——然后他仿佛听到了血液渐渐沸腾的声音,听到数着心跳的一拍一拍都是那么地真实,是可以被握紧的未来。

其实只要不杀猪就好了。

张飞不是厌恶这项职业,只是相对于每天可以面对马驹而言,面对着猪确实有些闷,闷着闷着就积攒了许多想要大干一场的冲劲。恰好他遇见了刘备与关羽,他们之间的相逢其实也没有后世添加了粉墨之后那么地传奇,就是遇见了,就是投缘了,就是一瞬间的心甘情愿义无反顾而已。

并没有桃花,他们三人只是喝了很多坛珍藏而已。

就这样看着樽中的酒空了又满,满了再空,那是还是年轻的他们就认为这是一辈子的豪气干云了。所以就是这样走到了一起,从开头到结尾——因为相扶相持了所有的跌宕,所以后世的文墨也都在他们的身上聚拢,聚拢又发散了。

张飞其实不是一个鲁莽的汉子,也不能说用鲁莽来形容这个在日后小谋大计层出不穷的大将,也许他就只是面目不及赵云、马超那般英俊,亦是没有关羽那口三尺长髯,还有……还有就是说话声音大了那么一些些,如果不是在战场之上就连刘备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忍不住皱眉。但是这样一个看似五大三粗的将军却喜欢书法,还擅长绘画。其实一开始刘备也不太相信,等到真的看见了张飞的画作时候已经不知道应该如何评论了。

“怎么了……大哥?这画……画的太糟糕了是吗?”张飞愁眉苦脸地抓着头。

刘备只好努力摆出一脸笃定的表情,用一种张飞所期待的也是可以表达出自己震惊却又笃定的情绪说:“不是的,是你的画好得出乎了我的意料。”

于是张飞开心得哇哇地笑了起来,刘备少不得要将自己的捂上一阵子然后用喝酒吃肉一类的话题来堵塞住张飞源源不断地说着“大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下次老张画给你……”

画又不能成真呢……刘备不忍说出口,如果张飞的妙笔之下绢帛之上的画面都能够成真,那么那海晏河清的万里江山要比美女对于刘备来说更具有吸引力。不,也不能这样说,万里河山一马平川不是刘备想要的,他希望的是自己能够担当起一个仁君的角色,哪怕只是一块立锥之地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治理好。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心胸之中已然是豪气冲天了。

“走,喝酒去!”刘备将张飞扯离了桌案,“你去唤上云长、子龙他们,我去找宪和、子仲还有公佑。”

彼时他们还在新野小城之中,就是那么一晃眼已经快要二十年了,他追随着刘备走南闯北了二十年,最后也仅仅只是蜗居在新野这样的弹丸之地,过着的还是朝不保夕的日子。但是他始终相信,没有更相信过的是,他的兄长刘备是不会放弃的。

不知道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选择了这样的一个人,如果只是说在那样,在初见的时候很投机就笃定地将身家性命一股脑儿地统统交付了去,那仅是对自己不负责任的想法。但是坚定的意念确实是从一坛酒里开始萌生的,然后发芽,长壮的枝蔓包裹住了他的神经,因为滴水穿石一般的潜移默化而导致张飞最后把这样的想法融合进了自己的血肉与生命里,发展成为了一种信念。

为什么可以是刘备……这恐怕要定格在他们还在徐州的时候的某个雨夜。张飞清楚自己暴躁的脾气,但是没有想过自己这样的脾气会误了刘备的大事。以至于当处在小沛的吕布将徐州城攻破,张飞自己领着七零八落的队伍找到了当时还是征伐前线的刘备的时候,死命拿着自己手掌扇自己耳光。他知道,自己虽说是带着一小队的人杀出了重围,但是却把刘备的二位夫人留在徐州城中。

刘备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

可是张飞真切地知道,那只是刘备当时安慰他的话而已罢。但当兄长的手掌覆盖在他已经稍显红肿的脸颊时,那些不属于他这样的一贯以粗重的形象示人的泪水就再也没有办法用意念遏制了。

“别哭了……”刘备见张飞这样根本没有办法开口责问他,只是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在自己独子镇守一方的时候饮太多的酒了——当然,也只是一段时间而已。如果将张飞的死亡全然归结于无数的樽中酒也许有些偏颇,年老的人在悲伤的时候难免任性些,固执些的,尤其是当时因为关羽身死贼手,身首异处而沉湎与醉酒之中,希望能够在醉了的粘稠的涕泗中找到二哥的影子。

那么长那么崎岖的路都走了过来了,却不能够有一分一秒的安定的岁月,到底什么才是最终要追逐,什么才是最为贵重的,他们都不曾有过明确的答案。

比如张飞,如果天下一统,但是大哥与二哥都不在了,他想自己也没有办法真正地快乐起了。换言之,人都是贪心的罢。

最贪心的还是诸葛,张飞曾经带着他直白的嗤笑这么认为的。这个比他的大哥足足小了二十岁的年轻人,至少在赤壁之前他都不曾完全信服于他。这些呢刘备也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才会寻了个时间,告诉了他们有《隆中对》的存在。

其实张飞与诸葛的关系不错,特别是入蜀之后,两人的私交有着日日向好的趋势。这也算是刘备一直期待的,就好像是他希望自己身边的一些人在剥离了华服的包裹束缚之后还能够同自己如家人一般地相处——这样的念想基于他深切地认为自己并不是一个会给人制造出强烈的距离感的主公。由此他也希望自己身边的人们能够保持着良好的友谊,他不爱的,那种不和谐的计较——虽然这根本没有办法避免。

当然,当刘备看见诸葛的书房里挂着张飞的画作的时候还是很欣慰的。

“为何不是美人?”刘备打趣道。

秉性淡泊的诸葛本想直接忽略了刘备这个问题,但他想了想又答道:“因为亮的美人画得也不差。”

诸葛看到的美人也许与张飞是不同的,以至于后来有一次在张飞的软磨硬泡下他才提笔勾勒了一个眉目的时候,看似粗笨的将军用他棒槌似的手指指着绢帛上一双眼睛:“这里不会动呢。”

“因为她在看着将军你,所以就不会动了。”诸葛浅浅地笑着。

张飞关于美人的领悟来自于他的夫人,他的夫人夏侯氏与曹操有着微薄的宗亲关系,但这并不妨碍他来欣赏她的美。至于他的夫人拥有怎样的容颜,想来可以从日后刘备将张飞之女许配给刘禅为太子妃一事便可以窥探出一二了。

谁说从前手握屠刀现在驰骋疆场的张飞不能拥有温存的一面呢?就想浸泡在酒坛中的,微醺的飘忽的感觉,如果是在意识清醒的时候想来那样的感触并不会输给临阵杀敌的成就感那样爽利,但可惜的是这样的时候他都不是很清醒。

刘备与诸葛都没有想到张飞最后的结局,这比关羽的死亡更为突兀和恐惧,当然啦,这些,这些血淋淋的教人听了觉得哀伤想要流泪的身后之事在张飞醉了的时候他是不会知道的。

章武元年,他看着他尊敬的兄长成为帝王的时候是兴奋的。在另一个私密的场合他依旧会哇啦哇啦地叫得像个孩子,也依旧会像个孩子一般地向刘备讨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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